我第一次留意到自己导赏能力的时候是当我带领高中同学在大学校园游荡。在一个略有异趣的城市上学,经常会有老同学借着各式各样的机会前来探望。每次都是相似的流程:在尘封已久的微信记录上热情地熟络,在地铁站出口碰头,寒暄,一边卖力地拖着同学到处上上下下,一边争分夺秒地聊着各位同学的近况,排查社交网络交织的各个端点,在固定的地点讲着固定的解说词,适时抛包袱、讲鬼故事、感慨万千,带领他们去最喜欢的餐厅、甜品店,讲述给他们这几年自我生活构建与摧毁,休憩闲聊,再次回到地铁站离别。每次准备这样的过程,我都竭尽全力,恨不得将我们的双眼和大脑互换,才能使得我们能充分了解彼此这缺失的几年。我在行走时尝试让他们感受这里的速度,在停顿处讲给他们此地我最深刻的印象,无非就是企图在动静更迭中将一切都串起来,如同蜡烛接力,让我们眼中的黑暗混沌变得豁亮清楚。
这种全力以赴带来的最大问题就是离别时的姿态。我不确定离别时应该做点什么,才能让这些最后的分秒有足够分量。住在地铁线的尾站,通常跟同学都是坐反向地铁。每次我都坚持看到同学上了他的那一列地铁、离开,才愿转身回去。地铁的车窗略带磨砂纸,人像模糊,看到同学消失在车门后,走向车厢中央的阴影,换了个姿势舒舒服服地站着或坐着。我很难不去想下一次的见面会又该定于何时何地,而此刻,我们在隔音玻璃的两侧相张望。每次触及这样的思考,我都一边咒骂自己一边不能自胜。
我走回家时想,这种情景难道不就是“长亭更短亭”的现代演绎?“长亭更短亭”,之前诵读的时候只觉诗句所暗含的物理意义与心理意义上的“追逐”——运动感很美,但也仅止于此。如今,距离和时间交替相长,我似乎慢慢触及这其中的意指:离别如同一场刻舟求剑。
离别前的时刻,双方试图将所有的话语、信物、回忆塞入一个包裹;离别的那一瞬,将包裹沉入巨河,送行人祝福远行者启程,远行者郑重在舟上留下此处的印迹;离别后的无数个时分,别离的人们,或在船或在岸,伴着飞鸟或月色,观察印迹与落物处越行越远。
刻舟求剑的故事被用来突出当事人的迂腐,然而在船舶慢慢拖开,双方幡然醒悟此举不当时,他们又会生出何种感受?我们不得而知,只能兀自揣测。
非洲戏剧的一种起源假说声称戏剧来源于葬礼。人们模仿逝者的生前活动,从而表达纪念与铭记。每当人们念起逝者,就将他的动作与言语重现。然而后来,欢声笑语代替了哀乐低回,炊烟升起,人们映着夕阳舞蹈歌唱,如同驱赶牛群将分分秒秒拨回,索性舍弃了故事的原点。这里,刻舟求剑的刻板似乎也被流动的生活感染。
然而,并非所有的刻舟求剑都能如此超脱。一提起刻舟求剑,始终放不下俄耳甫斯的譬喻。这里的剑不再静止,化作了一团影子,是俄耳甫斯背后的欧律狄刻,也是他心头的欧律狄刻。然而,俄耳甫斯还是不愿相信刻舟求剑的真实性,回头一瞥。霎时,剑影再次被掷回原地,原来印迹也只是留在了他的脑海里。这种童话设想与现实理性的切换,也让这种刻舟求剑的迂腐显得更为悲恻动人。
诚然,我跟同学之间相距的绝非冥河,不过是站台上一条刺目的黄线。身处这么小的年纪,做出任何一个事关永恒的假设都是无限大的的罪愆。前途知己,后会有期,我们最终还是把这个问题,跟同生活中无法解决的一切捆绑,交给明朝的日出。至于那些比较深刻的痕迹,也混杂在社交媒体上的嘈杂中,已经不知所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