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脖子前伸地走过
那种两根立柱架起的蓝色交通指示牌下面
像在等
待铡刀落下
这是在网络上惯常以 Kunosarges 称呼自己的一名男性的博客。
Kunosarges 希望能够从意识中分离出比自身存在更稳定的东西,但又整日因为这些东西而忐忑不安。类似的矛盾在Kunosarges身上还有很多。
我总是为了吃饭而竭力创造出一种饥饿的感受。
我脖子前伸地走过
那种两根立柱架起的蓝色交通指示牌下面
像在等
待铡刀落下
找家里开餐馆的小李玩
来到他家楼下
拉着长音冲着二楼喊
李——金——龙——
他家的餐馆已经打烊
他爹、厨子、配菜和一个服务员
坐在一楼门厅打麻将
他爹被自摸
不知道第几把
气得掏出一张九万往小孩身上掷去
鬼叫什么叫
振子眼明手快截住九万塞嘴里咬了一口
原来是巧克力好好味
大家分食嘻嘻哈哈散开去
二十年之后
往裤兜里一摸
那张九万又出现在手掌心
会心一笑
挂在鱼钩上
向某个子宫深处伸去
距离高中毕业的六月已接近十年。现在的我每次盘算起年龄和时间,张皇的感受变得越来越难以自抑。回想过去的事,我一直把高中毕业那一年当做一条最重要的界河。之前十八年的生活是单向的,受约束的,构成简单的。我自认为自己是心理上早熟的那一类。十八岁之前其实身体已经发育得基本完全,脑子里也充斥着大量纷乱的想法,但我心平气和地把自己塞进一个练习册堆后长时间保持佝偻的躯干,过着禁绝而艰苦的生活。因为在那个年纪,在那个环境,节欲是一件被所有人激赏的事,我如同活在一个清规森严的大型修道院。节欲既能带来好的结果,又能在过程中扬名立万,何乐而不为呢?彼时我也笃定地坚信更好的事情会在后头。
过去两年是我截至目前的人生最迷惘的两年,此刻仍然很难辨清现在这团浓雾是否有消散的痕迹。迷惘什么呢?我对一切都感到迷惘。其实大学的时候,我已经感受到生活底层逻辑的松散,经常让我在路上走着突然冒得冷汗涔涔。我感受到生活的一切都矗在一块松软不紧实的土壤之上,而每个人都还要在生活之上垒更多的东西,直欲冲霄汉。我尝试用脚把脚下的土壤踩实,但又担心越踩往下陷得越深,直到发现这其实不是土地,而且是一片泥沼。一切都在下沉,一切的确都在下沉,从取悦自己的方式到羞辱自己的方式。大学刚毕业的时候,我计划好好学习乐器,周中下班后披星戴月去一公里外的琴行练琴。坚持了一年之后,发现自己的水平仍然不能足以拍摄一段短视频上传社交媒体,水准高到让所有熟人都不能在评论区里打趣抖机灵,兴趣渐渐淡去,像一段对位失败的亲密关系,像一条肚子被喇开半扇的死鱼。还有读书写东西的雅兴,很难酝酿出来,不如我面无表情地捧着手机任由短视频沿着精巧的推荐算法恣意流出,让罐头笑声、样板音乐、AI配音灌满每一个令我寂寞的角落。
不只有我一个人这样,每个人都这样。悦纳自己,停止内耗,承认平凡,太多滥用的鸡汤用语可以信手拈来,然后仰头服下。我是看到身边每个人都以相同的姿态拥抱生活同时衰老的。我感到心安,但总会有一些时刻,内心深处会猛地战栗一阵,生出种种不合时宜的想法,然后绝望弥散开来:我感觉自己不会被理解了,因为我都无法完全理解自己。
为了搞清楚自己,我每天都在思索生活的意义。我会询问我的朋友。朋友中有两类人,一类会直截了当地告诉我:“生活就是没有意义”;一些朋友抱着帮我治疗心理疾病的态度,语重心长地分享一些自己的人生哲学,最终落到:“生活就是没有意义”。“但是!” 他们说,“生活的英雄主义就是看清楚真相之后仍然热爱它!” 我在心里面嘀咕一句“陈词滥调”之后迅速了结这个话题。我已经花费大量的时间思考这个问题的边边角角,从十二岁但是十八岁,再到现在。所有的假设、结论、反例,所有的执念、痛悔、自省,都被我反复编织,这么多年来已经形成了一个严丝合缝的闭环,可能也不留空间让我抽丝剥茧了。
理性的时刻,我为这个问题搜罗了很多答案,目前还能让我用来糊弄一下自己的两条是“想要见识更多的奇迹”和“想要在这个世界上留下一些值得留存的东西”。“想要见识更多的奇迹”曾经是我很喜欢的答案,因为既有物质世界的观瞻,又有精神世界的体验。但现在的我发现,奇迹和物质消费的关系太过紧密。香港是不会有什么奇迹发生的,活在香港的写字楼里尤其,每天活在香港的写字楼里十个小时以上尤甚。观摩奇迹需要焦头烂额地忙碌后,揣着信用卡,坐着飞机去。打开二三十个漆器盒子吃日料对于曾经的我是奇迹,站在墨黑色的湖畔看到如同寿山石的蓝色冰山浮动对于曾经的我是奇迹,然而现在都不是了。我知道接下来的奇迹意味着更高的花费,更偏的地址,更大的生命安全风险。这一切的背后,闪烁着现代旅游背后隐含的消费主义和自我标榜倾向,让我觉得反胃。其次是“想要在这个世界上留下一些值得留存的东西”。“你要怎么留下来什么东西呢?” 我朋友们听到之后莞尔。我努力克服露怯:“我不知道,但我觉得没有那么难。哪怕我现在刨一个坑,每天往下挖一点,我挖十年,到头来也可以说这是全世界用单人人工挖得最深的洞。后人也会记得我。”“所以呢?”是啊,所以呢,但我朦朦胧胧地感觉到这是值得追求的一种东西。我读过的书,看过的电影,听过的音乐,动人的故事,好的记录,我直到现在还没有怀疑过他们值得存在的意义。我只是想把自己的存在附着在这些东西之上,显得自己值得存在。
可是我平庸,我疲惫,我找不到人分享这样的旨趣,任由它有一搭没一搭地发作,在我没有那么疲惫的间隙。我掂量着自己这种留得生前身后名的想法,感觉自己像是一个疯子一样,实在是太迂腐而又困难的生存观。有时候我不知道我的疲惫从何而来,为什么还没有做什么重要的事情就已经开始疲惫。18岁分水岭之后的生活,生活中已经基本没有可以约束我的力量。我是自己的教练,我是自己的裁判,也是自己的旁观者。最终会有旁人给我颁奖,或者给我发判决书,但都是最终的一瞬,中间并不会有人来敲打我。更重要的是,我可以对很多事情表现得不在乎。信马由缰的昼夜,我觉得有一种外力来约束我,而且不由我在乎不在乎。我甚至开始真诚地怀念家庭的管教,并不是感激18岁之前的部分,只是希望可以有所遮蔽。
我深刻地意识到理性是无法彻底解决这个问题。感性的角度,我的情绪波动变得愈发剧烈,快乐的时候浑然不知悲伤的模样,悲不自禁的时候感觉快乐在我的生活里从未出现过。我知道这是危险的信号,所以用孤独和平静的底色晕染。我不知从何时起,感觉整个世界对我更加有敌意。二十岁刚出头的悸动、渴望,向这个世界呼唤,每每都会有回音,而且往往都是我想得到的那样。即使是瓢泼大雨,也算得上酣畅淋漓。现在的我觉得自己感受的尺度没有太大变化,但总感觉所有捕捉的情绪都黯淡了,连同事情的走向。我的感官还是放大得极敏感,情绪亦蛮真诚,但向世界呼唤的时候,收不到什么回音,像是要让我意识到我已经是泯于人海中的一粒芥子了,无时不刻地提醒我。我打趣,我咒骂,我冷静,我张狂,都没有太大的区别了,不过是所有人时间线、推送流上的一枚奇怪记号,两根手指一扒拉就过去了。对于这个世界,就是这个样子,可能我身边的世界见得太多了,世界也疲惫了。
这次过年回家的时候,我生出了一种激进的想法。人自体生命的燃料可能在三十岁就已经差不多燃烧殆尽了,剩余的部分还有,但必须要塞进自己孩子的生命里。看到我的堂兄堂姐堂妹堂弟,人手一个婴儿,在怀里探头探脑,他们/她们表情疲惫,但是偶尔眼里一闪生命的火花,像一支不稳定的蜡烛。我暗忖:年纪相仿的他们有感受到和我一样的迷茫吗?可能曾经有,但他们此刻嘴里嘟噜着逗弄小孩的声音,有人看起来喜欢小孩,有人看起来没那么喜欢小孩,但这样一个小孩躺在他们的臂弯里。他们要生活下去,小孩子们也要生活下去。我两只手插进大衣口袋,站在他们中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