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零一六年十月十六日下午兩點半,我抵達了杭州蕭山國際機場。這次出行計劃是在二零一六年十月十五日晚上十點三十分正式敲定。出行的動由是那一段時間我覺得心情比較壓抑,於是隨機挑選了一個目的地,出來散散心。
飛機起飛前,我突然收到我媽的微信,詢問我在做什麽。我告知了她我的出行計劃。她立刻急匆匆地回復,你明天在哪裏?我明天也去杭州,現在就去買機票。我楞了一下,思忖在「心如死水的贊同」和「心潮澎湃的婉拒」之間做何選擇。就在我準備推脫的空檔,我媽立刻完成了以退為進,許諾自由,怎麽能拒絕你媽等戰術性動作。明日下午到杭州,你先自己逛一逛,記得把明晚的單人間換成雙人房。
我媽一直放棄不了跟我旅行的偉大構想。大一春節,大一暑假,大二春節,大二暑假,反復旁敲側擊:「以後跟你的時間越來越少,剛好找個都沒去過的地方一起出去玩玩…哎哎哎,沒事沒事,我不會管你。咱們倆各玩各的,你把心放到肚子裏去吧。」 今日終於把好夢實現。我裹著被子在酒店的床上枯坐,凝神聆聽門外的動靜。正在我在打盹兒和睡眠之間遊離時,「滴———」 門把手被轉開,我媽走了進來。「穿秋褲了沒有?帶秋褲了沒有?」
十月的江南小鎮平淡無奇,我們混在夕陽紅旅行團中遊覽一間又一間染坊,品嘗一種又一種水鄉姜糖。夜幕降臨,我們坐在船上從梁上檐間的金龍銀蛇下蕩過。同船的自貢人大嚼著花生,腳搓著地面上的花生皮劈啪作響,大聲打探著船夫的收入。我媽和我都往窗外看著,餐館夥計賓客的身影撲朔如走馬,廚房飄出的熱氣俯向河道,岸邊歇腳的遊客朝河中央望,頭頂的燈籠映得他們的面孔通紅。沒過多久,我們就靠了岸。
那個小鎮正好在舉辦戲劇節,我買到兩張話劇票。起初我猶疑我要不要給我媽買。劇目是波蘭語,全長兩個小時,單看介紹就能夠想象它的晦澀。「你是不是覺得我看不懂?」我媽噗嗤一笑,「你媽不是文盲。」 當日,我們倆按時齊齊入場。座位離舞臺較遠,劇情的確簡單直接,表達形式頗艱深。演出開始不到半個小時,鄰座的少女就已經掏出了手機,吃吃笑著劈啪發著微信。前排的小孩們也逐漸擺脫座位的吸引力。我轉身去看我媽,神態平靜而淡漠地看著舞臺。又過了一個小時,我再看我媽,已經略顯疲態,強忍著不闔眼。演出結束後,我們倆往酒店的方向走,一直無言。「的確不是很好看啊。」我打破了平靜。 「是吧。語言不通,聽不懂,理解起來挺難的。」 然後一起一邊顧左右而言他,一邊走回酒店。
後來輾轉到了杭州。小雨淅淅瀝瀝,桂花飄得滿城香,我開始感冒。那段時間,我本來為了逃離各種各樣的雜事選擇出行,但結果到了杭州,依舊不時刷新著郵箱,生怕怠慢了任何機會絲毫。最終發現仍有大量緊急事務需要火速處理,於是我跟我媽商量,到了杭州我先待在酒店裏做自己的事,做完再考慮出去玩。我縮在酒店小小的書桌燈下,吸溜著鼻子新建並編輯著一個個表格與文檔。雨滴打在錫皮屋頂上滴滴答答,我暈暈乎乎地覺得身處夢境。我媽在傍晚回來,帶著一兜梨,一袋杭白菊,一盒酥糖,和若幹包感冒顆粒和藥片。晚上關燈之後,我躺在一張床上對著另一張床上躺著的我媽講開學一個月忙了點什麽,目前的打算但感覺自己力有未逮,香港的生活節奏具體如何,同齡人做得如何如何好,想進入行業但困難重重,我自己的短板等等。我媽靜靜地聽著,過了一會兒,我聽見那一側的黑暗裏傳來幾句低語:「你現在長這麽大了,很多事情即使我們像今晚這樣,聽你講一講能理解,但也不是能參謀得了的了。不容易,你也不用把自己繃得太緊,身體最重要,註意身體。」 我平躺在床上,一動不動,盯著天花板,應許「嗯」了一聲。那一側也沒有動靜,沒有窸窸窣窣的聲音。就這樣的無聲不知持續著,雨點還在錫皮屋頂上滴滴答答。過了一陣,我迷迷糊糊地睡著了。
我跟我媽的相處不親昵,不熱烈,女兒是爸爸的小棉襖,兒子是媽媽的老同事。在西湖邊上,我們誤打誤撞跟隨著一個一日行旅遊團,乘船,行堤,最後在曲院風荷提前離開,因為我是當天下午的飛機。我不斷地拒絕我媽的拍照建議,因為我成年之後尤其厭惡留影。我媽之前會固執地要求我拍照,苦言恫嚇我,現在也逐漸習慣。在那些尷尬的然後,我刻意回避我媽的目光,固執地往湖中心看。西湖水雲茫茫,陰冷的天壓得很低,所有的風似乎都朝天上去。我媽縷縷頭發,昂著頭,走向另一側。過一會兒,來戳戳我:「哎,你快看看那個,趙導說那個就是斷橋。」 我順從地往那個方向望去。
我是拉著行李箱,在機場巴士站離開的杭州。我媽跟隨在身後。杭州市中心的機場巴士站極難找。我們前後問了三個路人,穿過立交橋,馬路口和快捷酒店停車場,來到了汽車站。我掏出自己的身份證,買了車票,把行李放進行李倉。我媽沖我擺了擺手,然後就消失在汽車站小小的門後。我在車下晃悠了一會兒,也上了車。初三寒假的時候,班裏幾個男生炫耀他們的耐克鞋。我也是在同樣一個下午吞吞吐吐地對我媽說想要一雙耐克鞋。我媽楞了一下,思忖在「贊同」和「婉拒」之間做何選擇,最終她選擇了贊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