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在网络上惯常以 Kunosarges 称呼自己的一名男性的博客。
Kunosarges 希望能够从意识中分离出比自身存在更稳定的东西,但又整日因为这些东西而忐忑不安。类似的矛盾在Kunosarges身上还有很多。

我总是为了吃饭而竭力创造出一种饥饿的感受

  • 睹窗思人


    生活在城市稠密的质地里,睹月思人的老式做派究竟显得有些迂腐,尤其是在这个毗邻海港的街区。月光和海风捆绑售卖,只在街道两道敞亮的豁口上迅速地掠过,限时限量。而且居住的楼层必须足够高,整日住在阴翳里的人们只能将头探出窗外,引颈仰望,祈祷自己居住在月亮的运行轨道上。睹窗思人顺理成章地成为一种苦涩的替代方案。

    我对暖光灯有近乎偏执的喜爱,因为它能让人联想起低效、过去与归来,灯旁总是有个人在等待似的。冷光灯,只是亮了而已,像地铁车站里一次缄默的擦肩,两侧的人们可以在下一秒迅速地抽离并消逝。观察窗户有技巧,比如苏轼讲“小轩窗”。这种即情即景固然动人,但需要大量的前提,并非一般人所能掌握。更为普适的规律在一些作家处也有提及。卡尔维诺的《月亮与霓虹灯》里,一家人面对窗户各取所需。女儿遥寄春心,小儿子看灯光变幻,父亲重温星空情怀。由此可见,观察窗户跟赏月大致相仿,不过是为大家提供一个理所应当的机遇,延伸一些个人无聊生活的枝杈,只需要愚妄的自我主义加上一点点想象力即可处理得当。

    相较于赏月,睹窗更妙的一点在于它的双向性。一个人关于月亮的生活想象是贫乏的,但是对于另一扇窗户后的生活想象却可以极其丰满。第一次爬太平山的时候,看维港夜景,无限多的窗户高低错落构成二维的星河。听别人打趣,看见没有,每扇窗户后都是一个熬夜的痛苦白领,将来就是你们。同行的初来乍到者哈哈大笑后陷入了沉默,在晚风里暗自思忖这些可能性。这扇窗口后面的人们此刻心情如何?彼时当我坐在窗口后又会怀有什么心事?从这扇窗走向那扇窗又会经历什么?之后再去看明明暗暗的窗户,发现这景致仿佛一块巨大奶酪的气孔,是这座城市千万种被挤压的生活形态的剖面。夜晚在查阅了我与这座城市的联系后,亮亮暗暗亮暗暗,向我发送了一串近乎预言的摩尔斯电码。

    睹窗也可以思远人。我站在低矮的露台上给我妈打电话,眼睛不由自主地就会去观察四周楼房的窗户。电话另一头的背景音是黄金档电视剧,主旋律是我爸我妈的接力发言,偶尔有嘶拉嘶拉的声音暗示这一段距离的长度。我盯着一扇灯光扑闪的窗户,想象后面是一个中年妇女和一个中年男人分坐在两个沙发上,围着一个手机,电视开着,钟表走着,假花怂着脖子,开水壶呼噜呼噜叫着。我跟我妈似乎真的只差一条街道,只不过我无法穿过。但窗口是的的确确存在的,因为我正在远远地看着。

    即使无关种种宏旨,看许许多多的窗户或明或暗,依旧可以给我带来单纯的审美感受。我有时想,倘若面前是一扇巨大的窗户,我还会感到触动而发出美的感慨吗?应该不会。那么为什么将光明打碎成很多瓣,跟黑暗混合并均匀铺开,就能让一个人动容?为什么星空往往比太阳让一个人印象深刻?我后来揣测:因为直视这种琐碎与无限让我们拥有了不属于自己的视角。人生来有限而渺小,只能占据一扇窗台和一处明暗。当我们被置于一个远方的点,得以窥察这个庞大的集合,曾经生存的逼仄让我们知悉这些星星点点意义深重,从而敬畏这种堆叠。至于为什么面对这种景致不能平静凝视而难抑长吁短叹的冲动,那可能是因为即使不小心来到这样的神位上,我们还是露出了人的马脚,用人世间的种种振奋与悲辛去硬解眼前的光明与黑暗,将这种无情的混杂想象成痛苦的困斗了罢。




  • 春节之味


    中原的春节景致基本无可取。时值二月,冰雪带着仅存的游兵散勇向北方撤离,雪线也藏回了群峦叠嶂的高处——一些在中原找不到的所在,芭蕉樱桃的流光还远,寻觅点疏朗的青翠需一路南下。目之所及,灰蒙蒙的一片,草木和天空都清冷,整个外界犹如一口被封印的池塘,倒扣在这块尴尬的土地上。

    回来的飞机上载着难抑激动之情的人们,“团圆”、“团圆”,自我催眠的同时坚持互相催眠,坚持要把这种概念深入人心。相较于平时稍慢的节奏,乘客们紧张了许多,似乎同时面临一个重要的期限。回家的路上,高速公路上的汽车飞驰着,排队中的人们不耐烦着。我在估量这些即将被用来消磨的时间究竟如何珍贵,竟让这些行人连排队都无法忍受,但后来想想也算正常,一个人可以大把挥霍自己的时间,但决不允许别人耽搁自己的分秒,这种观念哪怕在一个无所事事的流浪汉心中都颇具分量。

    饺子入锅,鞭炮响起,人们用红色、金色替代其他颜色,一切举动都被赋予了一种持久的隐喻,欢乐和祥和成为普世价值观。我总是在零点钟声前陷入一种焦虑。因为在这座小城,鞭炮还没有被禁止,家家户户都会用鞭炮声填满零点的每一条街道。同时,家家户户的钟表似乎有差别,鞭炮声并不会同时响起,而是接连不断地持续一刻钟。我躺在床上,看到红色的火光翻上楼房,映照在对面的墙壁上,轻轻颤动,正如房间里与巨大响声共鸣的每一个物件。所以,我一般会在春节选择重温《安妮日记》。

    小时候假期长,能够从始至终地参与春节的推进与发展,自然程序也繁琐。印象最深的是小年里前往干爸干妈家敬灶神。这个仪式要求我要匍匐在厨房,手抓一只活公鸡,在香炉和贡品前叩首。公鸡极难对付,厨房里昏暗诡异的氛围让它和我都很恐惧,它不断地拉屎、打鸣、挣扎,而我在大人的注视下惊魂未定地制服它。在一定努力后,我终于完成了这个程序,从地上抬头,挂着眼泪望向墙上的被熏得发黑的灶王像,熊熊的火苗舔舐着我的视线,我似乎闻到了鲜血的味道,大概也是最为深刻的一种春节之味。

    接着就是串亲戚。我一度觉得这个环节很有趣味,有餐吃,有亲戚一起玩,然而随着离开家的时间越来越多,我又发掘出了别的趣味。因为离开的时间太长,这个过程变得很有规律可循。甫一见面,先是惊叹相貌身材的改变,然后是拿着已知的些许讯息进行确认,大抵是结婚生子升学升迁此类的人生大事,进而根据这些身份,针对性地问一些问题,上学即成绩对象,工作即收入对象。如果还有时间,就将进行一些更深层次的交流,台海局势小康社会微博热点未既心愿,更投缘的话甚至直抵光宗耀祖老泪纵横的最高境界。这不正是一场异常标准化的面试吗? 因此,我抱着参加面试的心态,悉心准备,目标直指光兴门第,跟长辈们进行热切交流,意趣盎然也能落个“乖巧伶俐有出息”的名声。

    当然都是开玩笑,基本的沟通前提都往往难以确立。回到农村老家,表兄表弟不愿跟我讲话,怕被亲戚长辈拿来跟我比较;姑姨舅母对我的生活多好奇,但也不知从何问起;叔伯凭借《新闻联播》和坊间传闻,坚称香港动乱已久,百业凋敝,我尝试一点一点地解释然而发现他们并无兴趣。不可阻挡的隔阂正在形成。

    隔阂又何尝不是无处不在的呢?一台晚会,已经完全揭示了这个社会沟壑丛生的纵切面,从审美情趣到利益持有。人们无济于事地抱怨着,被官方立场无济于事地激怒着,再无济于事地喑声着。到头来,这台晚会犹如侍奉冥灵的一场豪宴,在扑朔迷离的鬼火间逐渐湮灭。社交网路上人们抱怨着身边的亲戚,身边的亲戚也在网路上转发着相同的文段嫌恶着人们。家中的长辈在明处厉声厉语,家里的晚辈在暗处反唇相讥。春节在嫌恶与统战心理的缠斗中维持着脆弱的平衡,但其实难掩从各处蔓延而来的巨大裂口。

    几天后,所有的人们将会沿着这些巨大的裂口,怀揣着喜悦或痛楚,期待或不期待地驶回他们习以为常的居处。但纵使被春节拉扯的这种秩序再次平复,这些裂口也注定不会再愈合。由此观之,撕裂、拼凑、撕裂也是一种春节之味。




  • 关于喜爱The Kinks的一切


    记得高二时,在一本音乐杂志上读到一篇对田原的采访。那时她刚归国,做独立音乐。记者问她最近在听什么,音乐杂志的例行公事。她的回答是The Kinks。“最近一直在听The Kinks,感觉足够我听很长时间。”我看到这一段不禁莞尔,莫名其妙又多感动,大抵是“呼应”“知己”之类的情感扮演的无趣延伸云云。

    我非常喜欢The Kinks,甚至可以审慎地宣称:他们是我目前最钟爱的乐队。相较于The Beatles的香火不绝,The Kinks处境黯然,在国内本不繁盛的圈子里更是听众寥寥。钟爱“最”字头的歌迷们甚至忿忿不平地称之为“史上最被低估的乐队”。我觉得是这样的。The Kinks在群体的记忆荒原里刚刚中标举地,还没来得及建造属于自己的圣殿博物馆,就迅速老去,只留了一首Waterloo Sunset踯躅原地,招徕一些可能的过路人。又一个关于变迁的心碎故事。

    Waterloo Sunset,高中同寝室的一个男生也极喜欢。2012年,伦敦举办第30届奥林匹克运动会。之后的一个正午,寝室卧谈会,很偶然地低声提到了闭幕式上的Waterloo Sunset。男生情绪激动,慨然表示要现在就要拿出手机给我们放这首歌。我所在的高中素来以繁杂且执行严厉的规矩著称。那时已经一点一刻,我们理应处于深睡眠状态贴在床板上一动不动,寝室传出声响更是冒天下之大不韪。但最终他还是掏出了手机并播放了Waterloo Sunset。男生颇机敏,他留意着走廊里来回逡巡的寝室老师的脚步声。脚步声近了,就把音量调小;脚步声远了,就把音量调大。我枕在月考卷和错题本上,飘忽不定的旋律入耳,伴着寝室老师高跟鞋撞击地板的噔噔声,望向天花板上窗外杨树投来的阴翳光线的离散变化,思考如何让梦境里出现泰晤士河。那些都是很好的时刻。

    The Kinks是一支很会写旋律的乐队。细细听每张专辑,类似于Waterloo Sunset的华彩不胜枚举。但他们实在太过高产,24张录音室专辑,张张分量十足。再加上现场和其他版本,听下来实在是一项庞大工程。不同时期风格迥异,同张专辑鱼龙混杂,挑选一首代表曲自然成为一道难题。

    我以我极度有限的人生经验发现了一个很有趣的现象:勤奋和才华实际上存在着某种相互排斥的关系。对于一个极度勤奋的人,人们在讴歌他(她)的几度辛劳时,总是不自觉地漠视他(她)的才华。The Kinks即如此。在被传记片和三流小说反复教育的公众看来,懒惰、玩乐和纵欲是天才的标配。真正天才的人生,必须在极度的痛苦和渺茫的欢欣之间剧烈震荡,剧情连贯,形象鲜明,否则不足以凸显其禀赋。一个整日勤勤恳恳的人,总是仰赖努力更多一些。

    翻译毛姆的傅惟慈先生写过一本《牌戏人生》,书中贯穿了一个并不新鲜的比喻。每个人的人生如起了一手牌,好坏均有可能,如何打这手牌就是人生。毫无疑问,天才手气好,收到了一手好牌,乱打倒打也极有可能获胜。他们可以漫不经心地打,打着呼哨打,甚至一把推翻牌桌,起身投掷。即便如此,他们最终也可以睥睨懊恼的普通人,翩然离席。然而,The Kinks即使拿到一手好牌,依旧把每张牌都打得勤勤恳恳,每一步都走得清醒自在,过程毫无情节甚至接近无趣。两者无优劣,但个人更喜欢The Kinks,因为这种特质更稀有。

    The Kinks很喜欢描摹愉悦快乐的体验。但在艺术里,正面情感如果不是没有性的铺垫,似乎总比负面情感廉价,在华语文化里尤甚。看到人们安详和乐而畅然,和看到人们矛盾丛生而怅然,前者往往不遭欢迎,甚至被当作愚蠢。世界腐朽,人们庸俗,时光易逝,生活艰难,真正的艺术家被认为应该在苦大仇深和饥寒交迫中久久低回,才能淬炼出艺术的光辉。这就是一个当代艺术家的标准像。如今一些青少年也在网络上纷纷效仿,似乎怅惘和愤怒能使一个人高级且独特。我恶意揣测这是The Kinks不遭待见的另一个原因,但当然不必成立。

    近日讣闻密集,似乎又到了一个更替的时节。大概算算,Davies兄弟如今也属高龄了。希望能坚持听完The Kinks,祝福他们长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