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在网络上惯常以 Kunosarges 称呼自己的一名男性的博客。
Kunosarges 希望能够从意识中分离出比自身存在更稳定的东西,但又整日因为这些东西而忐忑不安。类似的矛盾在Kunosarges身上还有很多。

我总是为了吃饭而竭力创造出一种饥饿的感受

  • 微商记


    我妈常常为自己的预见性洋洋自得,闲话时也总是拿出种种例子自夸。她的话其实有几分道理,从求学工作,到家庭琐事,我妈常常是固执且正确的哪一个,所以当我厉声质疑她的微商事业的合理性的时候,她极其自然地便搬出自己过往的傲人记录,以证明自己是对的。

    那是在2017年的春天,我在国外交换。正当我例行公事般地跟我妈打电话时,我妈不经意间透露她开始做起了微商,并且已经付了第一笔代理费。

    这件事情其实并不突兀。我寒假回家的时候,就发现我的四姨已经开始做起了微商,并且开始鼓动我的各路姑嫂表姐,呈星火燎原之势。我妈彼时属于后进生,微商语境里的硬骨头,家庭聚会里的孤岛。当我的阿姨们一见面就是聊起代理推广的进展如何,新产品相比于老产品有如何改观,我妈也被不停地怂恿,但总是下不了决心。

    我初听到这个消息竟不知道如何回应。微商在我身处的这个年龄,在我身处的这个群体里通常被当作因其太过荒谬低劣而可笑的笑料。我正犹豫要不要向我妈解释其中的因果逻辑,我妈开口:“我知道,很多人瞧不起微商,但他们没有看到,微商是二十一世纪的新型商业模式,国家已经明确…”

    听到如此一席话,我嘴里一阵酸苦。恭敬不如从命,我开始跟我妈唇枪舌剑。

    我妈的微商生意模式极经典且简单。核心产品是一套两百多元的护肤品与一盒一百多元的面膜,金字塔上的层层代理收取10%的利润,再通过扩大手下代理数获得晋升并扩大规模。我质疑产品不正规,然而如今的微商产品都是各种批文俱全,更何况获取这些批文的成本并不高;我质疑产品卖不出去,模式不可持续,然而这种闻所未闻的护肤品确实在本身无护肤品使用经历的县城中年女性圈子里打开了市场,反响尚可;我质疑产品没效果,我妈立刻热切地计划将她的产品寄来美国,让我也尝尝鲜。我能想到的论点皆一一失败,瞬间又困顿又恼怒,脱口而出:“这就是用来骗你们这些没什么事干又什么都不懂的中年妇女的,别上当了!”话刚落地,我瞬间被懊悔吞噬,语音通话恰好因信号不好而中断,留下了一个极为戏剧化的休止符。

    我思忖了片刻,扭扭捏捏地再发了一条文字信息,为之前的说法道歉。我妈立刻回应:“妈妈怎么可能会生儿子的气呢?”态度伟岸磊落,我成为那个尖酸固执且不支持母亲的逆子。

    行。

    之后我咨询我的各路朋友,他们都一边倒地质疑微商的合理性,并对于我的抵抗运动提供了支持。就在这边我继续在泛二十岁高知大学生中抢占舆论高地,我妈那边的微商生意也如火如荼。我妈开始每日向我推送他们微商群的文章、信息、视频、图片,我籍此搞清了每一个节气应该如何进步,创始人极其辉煌的生平和他为何决心打造知名国内护肤品品牌,不遗余力地传播这“美丽的事业”,这个品牌又正是以如何风卷残云的态势捕获了所有中年女性的芳心。我妈声称这产品功能全面,集保湿、祛痘、美白、抗氧化、去皱纹的功能于一身。从前对于护肤品并不上心的她也积极进修专业知识,对我大谈皮肤分层结构,她们独特的小分子技术如何提升了护肤品的渗透效率——都是下了苦功夫死记硬背的。我曾观摩她们的微商群,其中进修资源极为丰富。必修的产品介绍和推广策略,面对各种各样类型的亲戚、朋友和同事应当使用如何的话术,更有优秀代理经验分享的音频和视频。我妈也曾在如此的分享中发言一次,一整个下午都紧张地绞着手反复诵读自己的发言稿,并反复地揣摩修改。而我在一旁冷眼旁观。我已经与我妈缔结了消极合作合约,不反对,不参与,不支持。因我还在香港上学,她至多不停地向我发送微商内容。除此之外,两个人各得清静。

    然而随着我妈沿着代理的层级一路攀升,身边这个钉子户始终是她内心的一处隐痛。我暑假归来,刚一见面,我妈立刻指出我的皮肤问题,并推荐她的产品是最好的良药。我争辩几句,便开始沉默不语。我妈在一旁循循善诱,最后话语落地:“难道你连你妈都不信任?不能给你妈一个机会吗?”我质疑万一无效怎么办。

    我妈提了声调:“就算没效,你又损失了什么?而且我话放在这里,如果没效,我立刻停止不做!”

    道理如此,但我莫名下定了决心绝不就范,态度壮烈。我拿出之前缔结的条约搪塞,我妈也略显理亏,笑了笑便不再提。

    第二天,我妈笑眯眯地说约了我的几个阿姨表姐吃饭,我内心叫苦不迭。毫无疑问,这是鸿门宴。我环视四周,几个阿姨和表姐都是微商派成员,其中我一个阿姨已身居高位,把持了这个县城70%以上的供应,谣传已月入数万,是数百人仰望的女性榜样。刚一落座,她们的微商事变牢牢地占据了话题的中心,接着便自然聊到了我的抵抗态度。榜样阿姨立刻定下调子:“我听说别人在美国读博士的都夸我们的产品好。你在香港读书,懂得多,见识多,怎么就不能心胸开放一点,多尝试尝试呢?”我的沉默没有被她们如潮的话语淹没,反而成为了风眼,被无情地骇浪一遍遍地攻击。最后阿姨们丢下狠话:“怎么读书越多,人越固执!”

    我要为我读过的书负责,不到一个星期,我放弃了抵抗,成为喜笑颜开的我妈重点试用用户。我妈拿出了小时候督促我钢琴考级时的严肃劲,早上一遍,晚上一遍,反复拍打两分钟,面膜要形状舒展,覆盖到脸上每一寸肌肤。我妈是下定决心让我彻底服气,然而她那边也不好过。县城里的微商生意是感情维系的博弈,最常见的开展形式是请客吃饭。县城里符合她们品牌定位的餐厅不多,我妈每日辗转于装潢精致的西餐厅,为潜在用户喂下一颗颗定心丸。然而我妈昔日以擅长家务活的良妻贤母自居,常被各路熟人赞誉衣服洗得白,地拖得干净,房间收拾得整齐。微商工作占据时间越来越多,家务活变得愈发力不从心。类似的问题在她的微商姐妹中间非常常见,而她们不约而同选择了举起女权主义的大旗,挑战北方县城里的家务活男权主义。

    “为什么女的就得洗衣?就得拖地?就得下厨房?你没有手吗?我们就不能搞事业吗?“这是微商女性对于丈夫的核心宣言。北方县城里的夫妻分工观念依旧传统,而这批微商姐妹则选择冲击这种狭隘的观点。尽管对于她们的生意与做派无太多好感,我不禁为这女权的星星之火欢欣鼓舞。从不做饭的我爸也被赶进了厨房,和我一起承担做晚饭的重任。尽管观念现行,我妈内心仍有不甘,旧时的人设如同梦魇频频回头光顾。她懊恼自己家务活的质量低,懊恼自己没有精力,又懊恼自己寻找代理的节奏不够快,懊恼新谈的熟人对于她的产品不屑一顾。这时,我反过来劝她轻松上阵,不要把自己逼得太紧,然而朦胧的暮年感和她的微商群里新鲜信息的冲击让她一次次下定决心,困顿过后还是不放弃自己固执的好胜心。我之前对于父母的印象非常扁平。他们固然也有很多性格特征,但这种分身乏术的困顿和被自己心气折磨的痛苦只属于我们这个年龄阶层。从我妈身上看到了这种脾性让我也觉得有趣且意外。

    如今,我妈仍在各地奔波着,与她的姐妹共呼吸着,与后知后觉的互联网的浪潮共舞着。我讨厌她们不相熟的姐妹聚会,她们对于画面、阶层与排场的追求。但我仔细想想,这种姐妹聚会与我们这个年龄阶层间的专供社交网络互娱的聚会又有什么区别——没关系,我对于那种聚会同样讨厌。但我妈丝毫不在意,频频向我发送她们佳肴美馔,满目流光的照片。我此刻已彻底放下。在那样一个小小的已经被微商话语占据的环境,她对于做或者不做,合群或者不合群,从众或者不从众之间的考虑其实我亦有经历。如今,我也一点不为自己选择的游离自豪。尽管代沟存在,各个年龄之间的诸多忧虑和困惑其实共通,棘手的生活难题也常常相仿。如此,我想到最好的态度就是尽量给别人多些无顾虑的自由。我现在面临的生活难题之一就是要赶在回家之前用完我妈另行前塞给我的180片面膜,她认为半年时间应该刚好用完。




  • 布谷鸟之地


    译文出版社的《毛姆短篇小说精选集》附录里收入有陆谷孙和董桥的两篇文章,讨论毛姆一篇短篇小说 The Lotus Eater 的中文译名问题。刚读到那两篇文章时,我理解不了文人风雅的奥妙之处,不懂为何用这么长的篇幅去讨论这样一个无定论的问题。后来才恍然是 The Lotus Eater 这个词太过引人怜爱。小说集的内容我几近忘记,但是那两篇文章还记得清清楚楚。在 The Lotus Eater 里,野心勃勃的银行经理辞去工作,来到小岛过上了安逸无忧的生活。财产耗尽后,自杀无果却变得痴傻,最终如愿死于山林。在这个譬喻里,亚热带海岛的怡人风物和生活图景就是主人公吞下的魔果,着实是一个让人无法归类喜剧悲剧的美妙故事。

    为什么这篇文章叫布谷鸟之地(cuckoo land)? 这也是毛姆钟爱的一个词语,同样被我的数值分析教授所喜爱。每当他想要形容无比繁杂的运算时,总是用 cuckoo land 来下结语:“非常繁琐的一个运算,算着算着你就发现自己到了布谷鸟之地!” 然后所有的同学都面色凝重地点头。而我就在一边回味这个词,cuckoo land,空想乡,理想国,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我是不是此刻就正身处 cuckoo land?

    回首这小半年的生活,我会认为参加交换面试的自己是身处布谷鸟之地。彼时,我毫不犹豫地向面试官抛大词,态度真诚得让自己生畏:“我会积极融入当地学生文化,跳出自己的舒适圈,广交朋友,不断开拓自己的视野。” 但我的的确确是真诚的,至少在当时。闲暇时,我也会在脑海里构建异乡的种种可能性,极其丰盈。既能穿梭于各种热闹新鲜的场合,也可留足时间孤身探索自己的志趣,对美国文化有更好的体验。如今比照这些野心勃勃的目标,我冷汗涔涔。所幸已经亲身体会了高考前想象的大学生活和真实大学生活的差距,反应没有之前深刻。但我经常怀疑这是不是意味着既定生活的惯性已经强大到我不能抗拒,新鲜的生活方式已经对我封闭了全部可能性。

    倘若让我讲这交换半年有什么独特体验,我恐怕只能讲讲几次贫乏的旅行,看的几场演出和电影,最多再加上在马路上被骂 Fucking asshole 的两次经历。校园生活雷同,图书馆的昏昏欲睡的装潢风格都非常类似,课程亦按部就班,健身房的压迫氛围由于面积较大稍有稀释,但整体依旧凶神恶煞。学生之外的身份,也许就是观光客,但波士顿出发的中国游客和广州出发的中国游客又有什么可辨别的特征?山光水色,街巷市井,还是只存在了相机里。我在两次旅行时一直在思考一个问题——对于一个现代旅行者来说,在桃花源游玩一日但不能拍照以及带走任何可证明的物品,与不能游玩但可以拍一张含有本人人像的绝美桃花源图片,他会如何选择?我时时刻刻用这个标准调整自己的游客心态,努力往前者靠拢,仍感觉收获寥寥。

    之后,我与在朋友圈里分享见闻的同在交换的同学比较,发现自己交换前的期待确实是有在布谷鸟之地的嫌疑——大家生活状态大致相同。我又与这里的新结交的大陆同学聊,他喟叹这种状态已往矣,类似的心境早已体验。甫入大学,同样野心勃勃打破壁垒,跨越障碍,热衷于多元化的尝试,想把日子过成《马丁的早晨》,可是就是有太多可是,甚至之后还有懊悔。迷惘与困顿,逐渐收去了所有的脾性,日子逐渐一成不变。

    俱往矣,我坐在交换生活的结尾,定下这样一个毫不流光溢彩的调子,羞于与同时交换的满面春风的同学忝列。可能以上的内容根本就不是一个问题,布谷鸟之地也许正是一种现代人坐立不安的生活常态,正所谓“生活在别处”?




  • 老王


    我与老王相识的缘起很有趣。某日,我在微博上乱逛,在某位互相关注好友的评论区下顺手点进了老王的主页。随意浏览了十余条,条条妙趣横生。接着看到了他上传的一小段视频,视频的内容是几片落叶在自动扶梯上不停打转。我讶异地发现这条扶梯的台阶与学校附近的一条非常相似,便试探性地在评论区里指出了楼梯的所在。焦灼等待片刻后,我收到了肯定的回复。于是,自我介绍,交谈相熟,添加微信。第二天,我们便在学校的食堂见了面。

    这个学校极小,然而吊诡的是,我大学朋友中很大一部分却都是最先通过网络相识,然后由线上转为线下,O2O模式在人际交往领域亦屡试不爽。老王在这里读博士,深居简出,生活圈半径极短。倘若没有微博这扇橱窗,我们两个断然不会在那时坐在长桌的两侧,不动声色地观察彼此使用筷子的手势。我使用筷子的手势经常被别人嘲笑。尤其是第一次见面吃饭,话题极为匮乏的情况下,关于我使用筷子错误手势的成因探讨能够持续三分钟以上。我顺着碗檐,悄悄地往对面瞟去,发现老王的手势同样非传统,心中一阵窃喜,正色言他。宴过三巡,米饭香醇,汽水酽厚,东风渐起,从环球风味向明炉烧味缓去。话匣子渐渐打开,老王与我的共同趣味比不当使用筷子还要多得多。饭毕,我们约定了下一次吃饭的时间,接着就一直吃到了现在。

    老王写东西顶好。在动笔写这篇文章之前,我一直犹疑用我的三脚猫功夫描述一个很会写东西的人是否合适。处理这种题材时一旦露怯,就容易滑入歌颂抑或讽刺的窠臼。但我还是想写老王,他的脾性带给我的印象实在太过深刻。老王是一个挺有侠骨的人。侠骨在如今不是一个鲜活的词汇,极少被人提起而意义模糊。可能是由于生活圈子的局限,我和我身边的人均多疑而局促,对建造壁垒的热情远远胜过推倒。老王不同,爱吃大块肉,酒精过敏却及热衷逛各色便利店与超市的酒水区——这当然是最肤浅的一层,远不及月底前拿着最后的工资结余请我吃饭来得动人——这也不是我判定其侠骨存在的铁证。老王交游广泛,行事大方,对于所有人都富同理心。我见过他为了满口应允的小忙而来回奔走,也蒙受过他慷慨的恩惠,他每次都极克制地不表达出分毫的情绪。这种克制和承受都令我钦佩。

    认识老王的这么长时间,曾经聊过的话题多,从乐队到书籍,从无头无脑的烦恼到相互调笑的戏谑,有时在街上,有时在海边。老王讲他的摇滚乐启蒙,让我借了胡安·鲁尔福的书,遍寻西环地界的猫,学期结束时去了湿地公园。这组意象排列惊人地矫揉造作,但确实又是生活的全部真相。认识老王之前,我很少在生活中讨论这些东西,一是缺乏听众,二是觉得那种生活与我本身的生活相距甚远。在我的脑海里,我会将自己浪漫化成一个荒岛上的人,偶尔对着头顶往来的客机大声呼救,更多时候则继续随着荒岛漂流。这个学期,我离开了香港,孤身一人的情景更加频繁。由于我的惫懒,平日里跟老王远程交流很不频繁。两周前,当我提起笔写明信片的时候,从头想了一遍这段经历,依然非常感谢生活的际遇。

    老王,今天香港的朝霞是橙色还是红色?当太阳从我的视线中滑向你的那一端。可能在困窘和沮丧敲击着大脑的将来的无数个时刻,我们低头走过的已不再是同一条走廊,但还是希望从生活的潮里浮起的那些瞬间,会朝着对方的海面望一眼,希望不会相距太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