良夜
在密林的心臟生起篝火
炙烤得要把整片大陸的沈默都要蒸發掉
露水汗津津貼在臉上
聊聊聊聊聊聊聊
半片被嚼了吐出的西瓜子殼
貼在心尖
明凈的城市街道上行走
被開了半扇後廂門的垃圾車尾隨、經過、超越
電花石火
我突然指著天空跳起驚呼
你是怎麽做到讓它突然消失的
禿鷲盤桓尋找低處的殘宴
你是怎麽做到讓它突然消失的
要剝脫多麽厚的
被怨恨反復沖刷的
鐵銹和蠣殼
它就在我的眼前
突然消失不見
松針在篝火裏滋滋作響
惱羞成怒
用指甲往天邊一撓
刮出一條搖搖欲墜的殘月
这是在网络上惯常以 Kunosarges 称呼自己的一名男性的博客。
Kunosarges 希望能够从意识中分离出比自身存在更稳定的东西,但又整日因为这些东西而忐忑不安。类似的矛盾在Kunosarges身上还有很多。
我总是为了吃饭而竭力创造出一种饥饿的感受。
良夜
在密林的心臟生起篝火
炙烤得要把整片大陸的沈默都要蒸發掉
露水汗津津貼在臉上
聊聊聊聊聊聊聊
半片被嚼了吐出的西瓜子殼
貼在心尖
明凈的城市街道上行走
被開了半扇後廂門的垃圾車尾隨、經過、超越
電花石火
我突然指著天空跳起驚呼
你是怎麽做到讓它突然消失的
禿鷲盤桓尋找低處的殘宴
你是怎麽做到讓它突然消失的
要剝脫多麽厚的
被怨恨反復沖刷的
鐵銹和蠣殼
它就在我的眼前
突然消失不見
松針在篝火裏滋滋作響
惱羞成怒
用指甲往天邊一撓
刮出一條搖搖欲墜的殘月
尽管他比星星还漂亮,
你比木塞还轻浮,比亚得里亚海
还狂暴易怒,我仍希望
和你一起活,一起欣然入棺材。
——- 贺拉斯 《与吕底娅的对话》
列车缓缓滑入Z站。我扭过头跟他对视确认,便起身去够行李架上的旅行袋。Z站是一个小站,列车不会在这里停留太久的时间,我们需要抓紧时间下车。车厢里除了我们另有几名乘客起身。可能是Z站是距离新月湾最近的火车站的缘故吧。这个周末是一个三天小长假,不少城里的人来到新月湾消遣放松,我们是其中之二。
出站时已经是下午五六点钟的光景。站前广场的边缘稀疏站着几个眯着眼扫视出站人流的黑车司机,几个眉头紧锁的女人牵着孩子躲在两棵棕榈树投下的纤长阴影下四处张望。火车站周围没有其他建筑。初秋的天空完完整整地倒扣在所有人的头顶,渗出一点傍晚的柔和光晕。
他脚步匆匆地走在前面,一言不发。我估摸他还在生着我的气。一刻钟前,他突然放下手机,带着诡笑,伸手想拉我的手。我把手缩开,指了指对面座位上那个端着纸碗用力吮吸着方便面的男人,不时将眼睛翻上来瞥向我们。他变得有些愠怒,低声说道:“那又怎么样!” 我微微仰头靠在座椅上,连续工作的疲惫把话都压在了喉头以下。这个假期之前我连上十二天的班。当他给我发信息提议出去玩,我正躲在公司卫生间里含着漱口水醒神。我们居住在不同的城市,新月湾离他的城市更近,这意味着我需要比他更长的奔波——这种想法让我萌生了不公义的感觉,我正是带着这种不公义的感觉同他坐上这列火车。
我叹了口气并追上他。我问他:“我们怎么去啊?” 此刻我才发现我对于这趟旅程一无所知,这些事情都是他在安排。意识到这点后,我又往声音里加了讨好的意味,“我们怎么去呀?”
他低头看着手机屏幕:“我们自己找出租车车去吧。新月湾离这里还有二三十公里,好像也没有巴士。” 我看了看他的手机屏幕。他在三四个打车软件间来回切换,目前应该还是无人应答。
我眺望远处,还有三四个面目不清的黑车司机蹲着或站着,半撩起黑色或蓝色的polo衫,凝视着广场上的人们,和高高的棕榈树并成一幕守护者似的剪影。
我问他我们要不要去问问他们,他表情流露出迟疑。我说问一问不坐也无妨,他同意了。
我们走向黑车司机,他们原来正在打牌,中间是一块小小的瓦楞纸纸皮,纸皮上散落着一些纸牌。
“走不走啊?”“去哪里?”“新月湾。”“新月湾呀……”
四个司机中,只有一个戴着眼镜的男人一边盯着地上的纸牌一边应我们的声。其他三个人聚精会神地看着自己手里的纸牌一言不发。“新月湾的话,一辆车四百,走不?”
这是一个不容易接受的价格。我望向他,他露出反对的眼神。我开口问:“怎么这么贵,能不能便宜一点?”
“这个车可以坐四个人。你们两个人是四百,四个人也是四百。新月湾那么远,我们最后自己还得再开几十公里回家的嘛,今天还是中秋节……” 他抬头从上向下扫视了一下我们的穿着,“要不要你们等等看看有没有其他人拼个车,那样可以便宜一点。”
我低声问他:“一个人一百块还好吧?” 他一声不吭缓缓踱步到了一个稍远的地方,解锁手机打开所有的叫车软件都看了一眼,说:“那我们两边都等吧,哪边好了我们就坐哪边的车。”
我们坐在广场入口的相邻的石球上,怔怔地望向棕榈树后面的农田,不知道种的是是什么作物。夜色愈来愈沉,两只四声杜鹃一边啼叫着一边飞向远方看不清的所在,我感觉有些心慌。我害怕陷入窘迫,害怕困于这样的夜色,害怕这个假期成为一场汗津津的噩梦。他看起来无助而平静。我心里想,我们在这个方圆几十公里的地方除了彼此可能都不认识其他的人,我们至少要想办法帮助一下彼此后无计可施再陷入这种无助。我站起身走向他,道歉或剖白,不知道从哪里开始。
我伸手拍了拍他的肩:“别生气了。” 他身体颤动了一下,像一座冰山被另一座冰山轻轻地撞击那般。我开始讲一些轻松的事情,他开始做一些夸张的表情或反应,我做一些更夸张的表情或反应。我们知道这是双方想要回归正常的善意的表示。虽然夜色越来越浓,但是我心头有一些释然。他脸上开始又带着一些诡笑了。正在他讲他听说他的一个朋友的同事因为约会对象报警被捉走的故事,我看到有一对男女走近黑车司机的牌局。我拍了拍他,叫他一起凑过去看看是怎么回事。
“师傅,新月湾去吗?” 那对男女中的男人问道。
“你好你好,我们也是去新月湾的。他们说四个人可以拼车,你可以跟我们拼车吗?”
男人挑了挑眉笑道:“哈哈没问题啊。你们是去新月湾度假的吗?”
我们得知这对夫妻来自邻近的D城。他们都在新月湾工作,儿子也在新月湾上幼儿园。他们一家三口平日里住在新月湾,周末一起回D城。因为今天工作格外忙碌,小两口一下班就急匆匆地去赶公司的班车,竟没有一个人想起接儿子幼儿园放学。两人来到火车站后才恍然发现儿子不在,于是想办法折返回新月湾。
“师傅!我们凑齐四个人了。”
戴眼镜的男人悻悻地放下手中的牌,一个男人兴高采烈地朝另外一个男人复盘着方才得手的大胆牌戏,一个男人收拾着扑克牌。
“不去了,收摊回家了。”
我又恼又怒。“怎么回事啊?刚刚不是说好的吗?”他急忙接过话,朝那个戴眼镜的男人质问过去。陌生夫妻中的男人望向我们,女人一言不发。
“太晚了,家里老婆和孩子都还在等着我开饭呐。”
“师傅,你家住哪里啊?” 陌生夫妻中的男人开口。
“D城。”
“我们也是去D城的,您就顺路捎捎我们呗。”
戴眼镜的男人上下扫视了这对夫妻:“一百块。”
“好好好。” 男人抓起他老婆的手腕准备离开。
“那你们的小孩怎么办?”
“他应该不会有什么事吧。幼儿园的老师应该会照顾他的吧。” 男人笑了,女人也跟着笑了起来,两个人牵着手跟着戴眼镜的男人走了。
“你们有其他人愿意走的吗?” 他语气中也开始带有一丝焦躁,急忙凑上前问其他三个黑车司机。他们三个像是完全没有听到我们的声音,一人拿着小马扎,一人拿着扑克,一人拿着瓦楞纸板,慢悠悠地走向各自的车。
我低声问他叫车软件上有没有人应答。他疲惫地回答说还没有。的确,过去半个小时我没有听到他的手机传来任何消息提示音,耳边只有四声杜鹃短促尖锐的啼鸣。
广场上的旅人越来越少,天上的日光稀薄近乎为零,夜晚马上到来了,或者已经到来。我感觉汹涌澎湃的夜色从四面八方围来,从前方的农田中秧苗的缝隙,背后的车站前三扇推拉门的缝隙,左侧的花坛里冬青树稍的缝隙,右侧的地下停车站黢黑入口的缝隙,默不作声地围向我们。
他首先扛不住了,“对不起,我也没有想到为什么会到这个地步。都是我提前没有做好攻略,都是我……”
我看看他声音颤抖地讲着歉疚的话,像是一段长长的祝祷。我感到委屈和被安慰,同时混杂着疲惫。我们在十几天的疲惫生活后这样见面,又遇到这种让人更疲惫的事,我不知道我应该先怜惜他还是先怜惜我自己。我们每日打电话,每日分享,应该对彼此的生活了如指掌,可是生活中又有多少重复无聊的时刻,这些都无法分享。更何况那些极度疲惫乏味的时刻分享出来不更会加深对方身上的疲惫?所以其实我不知道此刻他有多疲惫。
我清清嗓子想讲一些让他不要道歉的话,鼻腔的杂声让我的声音格外浑浊。“没什么可道歉的,这些事情,我管都没有管。” 我讲着,眼泪就开始掉出来了。
“我真的好累。”
夜色已经彻底将我们围住,我感觉周遭的一切都处于一个马上要被夜色撕碎的关口。
“我们回去吧,我们买票坐火车回市里吧,随便逛逛商场,吃点东西,这样过周末也没什么不好的。我们不用这么累了,真的,轻松一点就好了,真的,我们就回去吧,走吧。” 他用眼神朝我示意,转身朝售票厅走去。
月亮已经升到了天空之上,昏黄,很圆但是灰蒙蒙的,像用旧了的盘子。月光迟迟,凝滞着从云朵间蜿蜒流向大地,散发出孤独的神采。
我奔向省道,向新月湾的方向跑去,一盏盏路灯像是无尽多电影的散场。我听到身后匆匆的脚步声像是他也跟了过来。
3月11日,我正式从原雇主公司辞职。正逢香港疫情仍未退散,城内所有娱乐活动全部停摆,又有流言称香港政府计划将境外返港隔离天数从14天缩短到7天,我立刻开始准备前往北欧旅游的计划,并反复游说我的朋友David做我的旅伴。3月24日,我们俩便坐上了前往哥本哈根的飞机。
我们的航班在多哈中转。香港到多哈的航班上基本上都是香港人。入座率不到六成,每个人都是口罩捂得严严实实,手里攥着酒精搓手液,噤若寒蝉,眯着眼警惕地扫视四周,观察周围是否存在病恹恹的疑似传染源。甚至两三位大哥身着防护服,眼戴护目镜,拒绝服用所有机上的餐食饮品。机舱内似乎笼罩着一层不详的薄霭。但当我们这群阴郁的访客散入多哈机场,立刻就显得有些引人瞩目了。机场里喧哗而拥挤,戴口罩的乘客比例不高。我们摘下口罩,在一间咖啡厅里略作休息,然后登上前往哥本哈根的飞机。满载的飞机上除了空乘和我们俩,基本无人戴口罩。人人神态自若地交谈嬉笑,耳边甚至还传来了婴儿的哭啼声。抵达哥本哈根,我们走在街上半晌难寻一个戴口罩的行人,而戴着口罩并肩行走的我们则时不时收到了路人的注目礼。于是我们拐进一个吃早餐的餐厅,目睹红光满面的厨师们一边热烈地攀谈一边大力搅着炒蛋,我们将口罩摘下丢进了垃圾桶。
我们彻底放下戒备和顾虑,选择相信自己接受过疫苗刺激的免疫系统,乘地铁、泡温泉、蒸桑拿,甚至徒手从冰川刨冰取水,仿佛我们没有经历过2020年那个未卜的春节,仿佛我们是这里处处阳性环境中的一分子。
事情的转折发生在抵达冰岛的第五夜,我的喉咙感到些许不适。我竭力让自己相信这只是扁桃体发炎,如常地游玩并前往下一个城市。两天后在斯德哥尔摩的一个清晨,我的症状基本消散,David却躺在床上,表情倦怠。于是我出门购买自测试剂盒,结果双双阳性。看罢这个结果,我们两个躺在酒店房间一下午无言,因为这个结果瞬间让回香港的路变得更加坎坷。目前香港的入境要求之一是返程航班前48小时内取样的核酸阴性结果,同时抵达机场后还必须再次接受一次核酸测试。如果结果为阳性,将会被强制隔离,之前预付的隔离酒店款则不可退还。另外一层则是心理上的隐忧。尽管我们俩都坚定支持“最后每个人都会感染新冠”的论调,但我们身边朋友和亲人都未曾感染。他们其中的不少人仍然闻之色变,而且乐于讨论种种“复阳”、“反复感染”的案例和骇人的副作用。感染新冠就如同沾染了不洁之物,病毒的RNA将持续游荡在身体的每个角落,像是中文新闻中附了魔的海外信件、柑橘和三文鱼。即便不停用酒精喷淋,它们仍然有机会在某一个时刻突然如撒旦起舞,然后污染周围绝对阴性的一切。
于是我们决定暂时向亲朋好友隐瞒。过了两日,David情况也基本好转,同时我的抗原自测结果转阴。我们暂时放下了归乡的思虑,继续辗转不同的城市。挪威的雪山绿水也让我们暂时平静下来,而回港的日子则不断迫近。一个周日,我们正在一个无名的湖边远足,我突然收到信息:下周四回港的航班被熔断,航班推迟一周。我急忙搜索新闻后读到:土耳其航空和日本航空的来港航班由于过多阳性病例被香港政府强制熔断七日。其实这样的事件不鲜见,返回香港的航班最近频频被熔断取消,David的回港航班在我收到短信之前就已经被熔断。我立刻赶回酒店开始搜索新的航班,并与航空公司、网上订票中介和香港的隔离酒店打电话协商新的日期。不出所料,下周四回港的航班价格一路水涨船高直至售罄。
我搜索之后的日期,发现土耳其航空的同代码航班将于下周六复飞,尚有充足余票。航司确认可以无条件立刻改签至下周六,只不过我是通过中介购票需要联系中介。我急忙联系订票中介申请改签,订票中介声称需要24-48小时的申请流程。我想到被取消航班的乘客必然都会寻找最快回港的航班,这个航班可能很快也将售罄。于是我枯坐在酒店,每隔一个小时向客服打一次电话询问进度,在各型各色的印度口音中艰难寻找希望的讯号。直到第二天上午,我再次搜索航司官网,发现机票果然悉数售罄,再次致电中介客服,他们遗憾地通知我只能退款,然后由我出两倍以上的价格购买其他航司的机票。打罢十几通电话的我感觉像拼死诤言的老臣面对油盐不进的昏君,立刻怒火中烧,跟中介交涉要求他们承担其中的差价,坚定维权。这个决定是致命的。从弗洛姆到奥斯陆的十个小时火车上,我站在车厢连接处,目睹窗外的景色从雪山更迭至森林、河谷和平原,和着尖锐的铁轨撞击声,我自述了十几遍事情的始末,被十几个客服来回推诿、挂断,最后近乎歇斯底里地要求与他们的经理沟通。他们让我等待经理的来电。两个小时,四个小时,八个小时,我瞪着漆黑的手机屏幕,这个经理似乎从未存在过。在列车即将驶入奥斯陆的时候,我彻底缴械投降——拨打最后一通电话,请求退款。旋即,我收到电讯运营商的信息。由于我一直在使用香港的号码,这几日的电话费达一千两百元港币,运营商友善提醒我及时缴清话费避免停机。我充上话费,无言望向窗外。
旅行的后半段,我和David一起重温起《神探狄仁杰2》。《神探狄仁杰》这部剧教会了我两样东西。一样是永远怀疑身边每一个人是假的替身,另一样就是永远要做两手打算。这样事件进行到末尾,洋洋得意的印度客服听到飞机轰鸣声后向我叫嚣“你这周就别想回到香港”时,我可以镇定自若而掷地有声地说:“这是国泰航空的班机登陆奥斯陆前来迎接我的声音!”我做了两手打算,在跟客服艰难拉锯的同时,我抢到了一张汉莎航空奥斯陆经慕尼黑和曼谷返回香港的机票,时间正是下周四。于是我们甫一抵达奥斯陆,便开始准备返回香港的文件,但殊不知更麻烦的事情接踵而至。
香港入境的核心要求是一封抵港航班起飞时间前48小时内取样的PCR测试阴性证明,这则证明必须是来自ISO15189认证的机构或当地政府认可的机构。我们检索了奥斯陆所有的检测机构,只有一家ISO15189认证的实验室可以为外国人提供证明,但此机构需要24小时-72小时才能出具结果。换言之,我们可能在准备登上回港航班的时候仍然没有拿到核酸证明。提供快速PCR测试的结构很多,非ISO认证但两个小时内便能拿到结果,但我们找不到官方文件清楚指明哪些机构获得政府承认,而航空公司要求我们提供这种证明资料。更关键的问题是,我们两个并不清楚自己的PCR结果是否转阴,因为抗原检测呈阴性而PCR阳性的案例屡见不鲜。即使完全康复且不具备传染能力,体内仍有可能残存病毒的基因片段,从而导致浓度高于阈值,ct值低于阈值,从而达不到要求。
我们两个决定先去做一个快速PCR检测,看看是否成功转阴再决定下一步的打算。前往检测的前一夜,我躺在床上辗转难眠,思考着所有的痛苦的可能性:PCR仍然是阳性怎么办?ISO实验室的结果出不来怎么办?航空公司不承认PCR结果怎么办?落地香港的测试为阳性怎么办?起飞前一日,我去一家连锁实验室询问,又得到一则坏消息。恰逢复活节假期,ISO认证的实验室连放四日假,我不可能在航班起飞前拿到ISO认证的分析结果。
一阵失语后,我决定先做一个快速PCR测试看看结果。一次快速PCR测试价格高达2200港币。唯一的好消息是结果阴性。拿到阴性证明之后,我联系挪威和奥斯陆的卫生部门,他们解释道政府承认所有连锁检测机构的结果,但不存在书面性的官方背书。我花了一下午搜索时间地毯式搜索挪威官方部门网站,终于找到两个政府网页指明接受这家连锁实验室在奥斯陆机场的检测点出具的结果。同时我又发现了一则好消息,慕尼黑机场提供PCR检测服务,价廉,具备ISO认证资质且ct值阈值很低——容易拿到阴性结果。然而我原本订的机票晚上九点才落地慕尼黑,彼时实验室已经歇业。我重新搜索,发现汉莎航空有一个同日下午两点左右从奥斯陆抵达慕尼黑的航班,刚好可以在中转过程中做PCR测试,且仍然有充足余票。我立刻打电话申请改签,又是长达二十分钟的等待后(耳边循环播放的提示人声反复念白“由于全球COVID-19对于旅游计划的影响,我们的客服线路非常繁忙,请您耐心等待”),姗姗来迟的客服告诉我:尽管官网显示仍有余票,他们无法办理改签。又一阵失语,我决定买下下午一点抵达慕尼黑的机票,待明日到达机场后找票务申请取消原先机票的第一程。
又是一夜辗转难眠后,我早早地来到机场。来到机场柜台,我又听闻两个让我崩溃的事实:一,如果我不取消原先机票的第一程而自行跳过,之后的两程会被取消。二,奥斯陆机场没有汉莎航空的柜台,我需要电话联系客服。我颤抖着再次拨通汉莎航空的客服电话,十分钟,二十分钟,三十分钟,四十分钟,新航班起飞的时刻不断逼近,我抱着头蹲在机场无人过道的侧面,鼻子发出嗡嗡的声音,偶尔经过的机场人员纷纷侧目。在这最漫长的等待中,我解码了汉莎航空企业基因中的每一个DNA,浏览完谷歌搜索How can I get a person from Lufthansa的前十页结果,阅读完Lufthansa vs customer过去五年的诉讼记录,其间持续燃烧着以港币计话费。在第四十三分钟时,我终于等来一名告诉我现在取消第一程航班需要支付1600欧元的客服。我无言挂掉电话,决定跳过早上这趟慕尼黑的航班,执行第二套行动方案,再次支付2200港币去奥斯陆机场的检测点做个核酸,以最大化文件证明力。然而屋漏偏逢连夜雨,我收到了一则检测结果:阳性。
彼时,我已经萌生一种深深的楚门感,自怜自弃自厌,寻找身上隐藏的开关在机场直接自毁。几日的争辩、奔波和缺乏睡眠让我痛苦不堪。整个世界的因果都已经对我错置。天是黄的,脚下的土地不是坚实的,肩上的包里打开后全部是泡在海葵鼠汁里的番石榴罐头,激活手机屏幕后立刻会伸出一支触手将我带回那个我恶贯满盈的平行世界,否则冥冥中怎么可能会有这么多概率警察追杀我追杀到这里?但我还是要回家。我去跟检测点的医生争论,得知我的ct值为38但他们坚持认为是一个阳性结果。我使用这几天积累的所有传染病学知识向他们解释:我刚得过新冠,昨天测的还是阴性的,香港政府的出院标准ct值已经降到了30云云,学界对于ct值的解释有何种争议而我刚好是无传染性的案例。他们无动于衷。又是一阵无言,我恶从胆边生,决意直接使用昨天的结果,在航司网站上传并补充一个缺乏信服力的政府网站截图,祈求奇迹发生。过了几个小时,我真的收到了邮件——航空公司审核通过了所有的登机文件。
久违的一阵欣喜和轻松过后,我开始思考最后一个挑战——在香港机场的落地PCR检测为阴性。为了弄清楚香港实验室的阈值,我又拨打了几个电话询问相关部门,没有得到任何结果。我只好开始着手自己降低ct值——喝水。我搜索到浓度每下降为1/10,ct值可能会下降2-3。当ct值到达40以上,PCR测试基本上可以保证为阴性。简单计算之后,我得到一个惊人的饮水排泄目标。我进入奥斯陆机场休息室,坚守水龙头、沙发和厕所三点一线,四个小时内喝下八升水,并意犹未尽地接满一整壶。慕尼黑,曼谷,20个小时后的我坐在香港国际机场的待检大厅,体内带着挪威、德国、泰国的饮用水残留,沉默地扬起头,接受落地PCR测试。四个小时后,我带着阴性结果,终于躺在了隔离酒店的床上。过去的七十二个小时是我设想的种种情形中颇不顺的那种,但所幸最后有一个理想的结果。
就在为顺利返回香港挣扎的时候,我也目睹着国内种种疫情的情状。我在无数个不顺的时刻思考过没有疫情和封控的情景,也反复扪心自问:比起那些在更痛苦情形挣扎中的人,我这种出国旅行者返乡不顺的烦恼会不会显得浅薄。同时这里隐含的解封倾向必然会面对一类激烈的反驳:年轻人渴望出游的代价是牺牲社会中易感染者的生命健康,这是一种不义。当我在前往奥斯陆的火车上为返乡绞尽脑汁,我看到复活节期间度假的挪威人们背着滑雪板鱼贯而入火车车厢,前往他们的故乡或他乡。我惊觉我已经沉浸在这种迷惘焦虑的情绪中已经太久。这种情绪日夜消磨,腐蚀着感受快乐和愤怒的神经。仅仅从情绪的角度,这种伴随而来的麻木已然过量,我需要一些真正的快乐和愤怒的情绪做平衡。我是如此,其他人也可能是如此。如此的人多了,我所在的群体可能也会如此。共存或隔绝,迷惘和焦虑显然是最无用的。